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

十歲去踏青，芙蓉做裙釵。

十二學彈琴，銀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

十五泣春風，背面秋千下。

——李商隱

荻州，一年四季吹著溫暖的風，秋季會飄著蜜柑的香氣和濕潤的土壤味道。

第一次來到松下村塾，松陽哥哥的學生們相比文的年齡（三歲），都是大孩子了。

銀卷毛紅眼睛的少年一副神經性胃痙攣的樣子；紮小辮的少年表情端莊捧著一串千紙鶴；清爽五官的圓臉少年瞇著眼捂著嘴打了個哈欠；皮膚白皙的少年好奇的盯著她。

緊緊牽著手的哥哥，有一種清澈透明的風的氣味，微笑的一瞬間，似乎幻化成清風。

對三歲的文來說，他的存在比宇宙還要大——問題是他得天獨厚看起來就不食人間煙火無所不能，擁有非凡的學問，不好親近。

“如果你把我送進去，我就離家出走！我要學壞，抽煙喝酒玩女人！”——阪田銀時不是要去十八層地獄受酷刑，是牙科醫院拔齲齒。

蓬亂的頭發，散漫的態度，懶洋洋死魚眼——少年大部分時間雙眼無神。

這是一個雙重人格：一方面害怕受到傷害，怕鬼怕蜘蛛怕牙科醫生還會搶比自己弱的人（特指桂小太郎）的甜點；一方面他打起架來方圓百裏同年齡層都找不到對手。

“珀耳塞福涅啊，我真是好愛好愛你的肉球喵……”假發抱著雜貨鋪大媽家三花貓（體重十三公斤），用臉去蹭著揉著貼著貓肚子；除此之外他還會摟著一只大個兒杜賓犬呼喚著“安菲特裏忒”，如果再有一只叫“赫拉”的兔子，那麽冥後、海後、天後都齊備了。

所有有肉球的動物都是他的命運共同體兼命運之友。

——桂小太郎活的理直氣壯又莫名其妙，腦子是無法言喻的幼稚，如果不動不說話，看起來是個美人。

高杉晉助同時擁有高人一等的感性和冷靜淩然的理性，但是極富攻擊性（就和比特鬥牛犬一樣），自尊心比別人高十倍，獨斷獨行，撒嬌指數為零，甚至故意講鬼故事嚇唬阪田，還能一臉正義說什麽“我相信他一定能戰勝自己的恐懼感，只有人類肯努力，什麽都能做到”；會不經意說惡毒的話——主要針對被老師誇獎讚美的同學。

吉田稔麿，怪咖。

這個詞完全不足以形容他，但是真的很難找到更合適的形容詞。常識在他身上是不管用的。

阪田銀時，小時候卷毛，長大一點照樣是卷毛，這位本來自以為可以過多姿多彩玫瑰色生活交往的女性上兩位數的少年，被吉田松陽早早預訂當了準妹夫。

黑船飛到江戶的天空已經過去十多年，日本被迫門戶開放簽訂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即使是荻州這種鄉下地方，也能偶爾看到萬裏無雲天空中的幾只飛船。

漸漸昏黃的陽光下——

“再過幾年，我一定會讓文成為我的新娘，請老師，不，大哥相信我。”

——在松陽老師面前，阪田銀時展現了他認真的一面（他剩下兩個能展現認真一面的地方是道場和廚房：劍術決鬥或給全班同學做紙杯蛋糕）。

吉田松陽，松下村塾的創立者，被學生們尊敬的優秀教師，微笑著頷首：如果把文交給這個學生，那麽就可以完全放心了。

他做主，讓年幼的妹妹和阿銀訂婚了。

松下村塾的墻壁上掛著松陽書寫的王陽明“心學”要義：

無善無惡心之體，

有善有惡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

為善去惡是格物。

——

當然，學生們比起嚴肅的“心學”，更喜歡活潑的與同學相關的狗血八卦，這比討論昨晚古裝電視劇進展有趣多了。

“看文現在的模樣，還有基因遺傳（參考松陽老師），過幾年會出落得很漂亮吧。”——這是得知阪田和文訂婚後，桂的意見。

其實目前吉田文距離“美人”這個詞匯有不可逾越的差距，她長的不像松陽，她還是個完全沒燦爛綻放的小蘿莉。

高杉一言不發，又不是松陽老師訂婚，大夥兒聊那麽熱鬧幹什麽。他不想探討此類話題。

阿桂繼續暢想：“可是萬一……文長大以後劣化呢……”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反過來指望女孩子女大十八變——可能性大嗎？

“現在我弄明白為什麽我們每周還要學家務課了……”第一次做蛋糕胚的時候，阪田銀時還若有所思琢磨：這個時代很危險的，搞不好女朋友就會從來都沒握過菜刀！自己的身體要自己保護，男人至少要學會做家常菜！女朋友的臟衣服和臟盤子還等著人來洗呢，如果不能成為月薪高雇得起傭人的精英，就只能自己動手。上至將軍，下至MADAO，每個人都要一日三餐，廚子是掌握天下萬民生死的關鍵人物（這段思考請用《中華小當家》的主題曲當BGM）。“這就好比光源氏養育紫姬，松陽老師教好了我們，就方便挑一個完美的妹夫……

我是最完美的！”

——阪田銀時烹飪水平很不錯，以後要用在文身上了。

吉田稔麿還弄不清發生了什麽，他和銀桑一向針鋒相對，等他明白了，目瞪口呆，突然淚奔跑出去了。

————————吉田稔麿淚崩中————————————————

“我知道我接下來說的話你一定不肯相信，但是請你務必相信！”吉田稔麿千辛萬苦找到文——為了潛入文所在的女校，他不惜穿上了水手制服（蝴蝶領結，短裙恰好到膝蓋，顏色是淡粉白邊）扮裝，這個俊秀少年表情很掙紮的說：“我是帶著前世記憶出生的，我們上輩子就認識了，我是源義經。”

{鐮倉初期，源義朝在平治之亂中為平清盛所敗後，其子源義經在7歲時被送到京都鞍馬寺學習。長大後，源義經與異母兄長源賴朝一齊舉兵討伐平家，在著名的戰役源平合戰中戰功彪炳，威名顯赫。但也因功高震主為源賴朝所猜忌，最終兄弟反目成仇。源賴朝在全國發布通緝命令追捕義經。義經走投無路，最後在高館自盡。}

吉田文並沒用一種受驚小獸般不知所措的神情面對這麽大轉折，她非常淡定這種轉世重生的戲碼（小說電影電視劇這個很平常嘛）：“那麽七百年前，我是誰？靜禦前？”

{靜禦前，源義經的美麗寵妾，以絕世舞女而聞名，自古以來為日本人所喜愛的歷史人物之一。}

“晉助是小靜，我是通過靈魂的光輝知道的。”榮太君一臉悲劇。

“你每天一定過得很混亂。”不用想都知道——文還記得：某一次看見吉田稔麿，他就像梅雨，濕漉漉靜默默，柔聲對高杉說：“小晉，你應該和阪田同學保持距離。”總之吉田稔麿經常用熱情到奇怪或者很悲涼的目光看高杉；有時候又氣急敗壞和高杉吵架，甚至說高杉是“沒裝上鼻環的瘋牛”（因為很顯然高杉對老師的感情比對榮太的感情深厚許多）。

眼前吉田稔麿穿著粉色蝴蝶領結水手服，怎麽看怎麽不正常。因此阿文沒把他的話往心裏去。

“我的千年之友啊，你是武藏坊弁慶。”吉田稔麿終於說出來。“你千萬不能嫁給阪田。

你還那麽小，小學生看男人的眼光不可能好，再說你上輩子自己就是男人。”

{武藏坊弁慶，初生時“牙齒悉長，羹發垂肩，疑為怪物，棄於山中”，成年後身體魁偉，臂力超群，好與人格鬥，經常毆打別人。後來發展到在京都搶劫行人的刀——搶到第一千把的時候，遇到了源義經，不敵認輸，匍匐謝罪，從此成為義經的忠實家臣，直到戰死。}

文能接受自己前生是靜禦前，可是……武藏坊弁慶？她長得不美，和上輩子是個五大三粗身高丈八滿臉橫肉愛搶劫的武將有關嗎？

“我知道你很受打擊，其實我第一次知道晉助性別的時候更打擊。”當初吉田稔麿一見到那秀氣的側臉，差點潸然淚下，激動地全身抖個不停。

小靜，這樣一個美麗絕頂情深不悔的人，終於重生，與自己重逢，這是命運啊！二話不說榮太君就從貴族學校明倫館轉學到松下村塾，就為了接近轉生後的小靜，再續前緣。

Her wishful face haunts my dreams like the rain at night.（她的熱切的臉，如夜雨似的，攪擾著我的夢魂。）

轉學第一天，他用最美好的笑容抱住高杉晉助的時候，有力的聲音在對方耳畔低語：“小靜，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我們將一起長大，戀愛，結婚，生子。

【高杉晉助這個名字像是男人的，不過沒關系，玫瑰不管叫什麽名字都依然芳香。】此時榮太心裏充滿甜蜜，就仿佛蜂蜜混合糖漿。

“放手！”高杉怒斥。被新同學緊緊抱住，他可做不到心平氣和。

“晉助啊，臉蛋是你唯一的優點了……受歡迎的男人真辛苦。”阪田銀時嗤笑。

“晉助除了臉蛋一定還有其它優點，我是這麽認為的。”桂說。“我們一起來友情的擁抱吧。”

這輩子小靜是男的！男的啊————————————！

玫瑰如果叫“放屁草”或者“驢糞蛋”，一定不會被小姐們別在衣襟上，不時湊近了嗅一嗅。

吉田稔麿是直男，上輩子這輩子都是，他實在接受不了“我只是剛好喜歡上一個男人。”

這負心的老天！上輩子我們雙雙短命，這輩子我們都是男人！

吉田文的心臟，簡直是鋼鐵制造的超理性，就算自己上輩子是臭蟲，那又有什麽關系（她想自己的前世……若真的有，至少也是巫女或者小家碧玉，不至於是昆蟲類）。

“吉田稔麿，請你明白，前世和今生沒有必然聯系，你把我當成弁慶，會讓我困擾的。

對了，雖然高杉的事情和我沒什麽關系，不過……你不會有“就算是男人我也無所謂”的想法吧？”——放棄種族延續的本能去追真愛……

“我不是同性戀！”榮太堅決維護直男形象。

“就像所有故事書，翻到最後一頁，就是大結局——沒必要因為上本書影響看下一本的心情。”

吉田文和阪田銀時的感情進展不是突飛猛進式的，她挺喜歡這個卷毛哥哥，但很疑惑哥哥為什麽會認準了銀桑做妹夫。

松陽說：“阿銀一定會成長為女性最想嫁的男人（銀桑在最想嫁的動漫角色排行榜兩度稱王，戰勝了羅羅諾亞·索隆、工藤新一、雲雀恭彌、香吉士、黑崎一護、蒙奇·D·路飛、風早翔太、奧村燐、平和島靜雄、折原臨也、孫悟空）。”

他對高徒有信心。

松下村塾學生普遍過度尊敬重視孝順吉田松陽，典型者例如高杉，為了松陽老師一句稱讚的話一抹讚許的笑可以廢寢忘食（這位後來的鬼兵隊總督在正太期還做過深夜跑到老師房裏，鄭重問“我和阪田銀時你喜歡哪個？請老師選擇最喜歡的！”這等囧事）。

為了防止沖突，大夥兒自然而然形成了“松陽老師是屬於大家的”思想（他有幾十個學生，如果武力爭奪老師，必然釀成血案）——快接近宗教了……

文後來自己也不由得在想：對於阪田銀時，是不是成為吉田松陽的妹夫的意義，遠大於成為吉田文的夫婿。

文一向善解人意，絕對不會跑到阿銀跟前問：“我和我哥，哪一個對你更重要？”

萬一阿銀回答“同樣重要，我都不想失去”怎麽辦？萬一更絕一點，直接說“當然是松陽老師”……

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的感情遭到拒絕。

有的時候，“失去”那麽的猝不及防。

婚約確立不久，阿文得知，（在學生心中已經具備神的特性的聖潔的）松陽哥哥去游學了，哥哥教書的學堂趁機翻新重建，學生們因為少了老師和教室並沒有繼續在村塾就讀，沒多久四個出眾的學生也去游學了。

再然後……他們帶回了最壞的消息：老師死了。

松陽老師的葬禮，學生們都不好受。

慰靈祭的靈堂上掛著松陽以前寫的漢詩：

海樓把酒對長風，

顏紅耳熱醉眠濃。

忽見雲濤萬裏外，

巨鼇蔽海來艨艟。

我提吾軍來陣此，

貔貅百萬髮上衝。

夢斷酒解燈亦滅，

濤聲撼枕夜鼕鼕。

“我一定會令你覺得——教過高杉晉助這個學生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

松陽老師，多謝您過去的教導。”——高杉晉助費了好大勁才忍住自己痛哭的沖動。

他認為，在覆仇之前，自己沒有哭泣的資格。

高杉的家族在當地很有權勢，他費盡偌大心力，徹底向正在縣城念書的吉田文隱瞞了老師在寬政掃蕩被幕府抓走並殺害的真相。

她還那麽小，她不能承受哥哥是幕府的大罪人。

“嗚嗚……”桂小太郎哭的眼前一片混沌，什麽也看不見。

他們四人不是去游學長見識，而是和天人以及幕府作戰，發誓要奪回老師，可是他們最後拿回來的只有一顆頭顱。

很久以後，他寫了一首漢詩：“掃盡千秋帝土塵，旭輝自與岳光新。東巡今日供奉輩，多是去年獄裏人。”

吉田稔麿表情茫然，他雖然有前世記憶，但依然無法接受恩師一動不動躺在棺材裏，連屍首都不全。

村塾被幕府一把火燒了，幸虧高杉家有的是錢，緊急蓋了新的去瞞住吉田文，他們天真的以為，可以把老師安然帶回來，然後什麽都不會改變，那麽謊言也就不是謊言了。

阪田銀時已經沒有淚了，他靠在角落裏，一言不發，紅色的眸子裏噴射著怒火和憤懣，乍看上去很瘆人。

老師被捕的時候，他被戴著笠帽的官兵用錫杖壓在地上，眼睜睜看著老師反綁雙手被帶走，他哭啞了，哭到連聲音都發不出了，背後是熊熊燃燒的村塾……

“銀時，之後就拜托你了。

沒什麽好擔心的，我一定會很快就會回到大家身邊.

所以……在那之前……

請保護好同伴們。

請守護好大家。

一言為定哦……”明明手被綁得緊緊的，那個人還是勾起了小指，就仿佛在說——

一百年不變！

一百年不變，可是一百零一年一下子就到來了！

看到老師頭顱的那一刻，他背轉身，沒有淚，居然一點眼淚都沒有呢。

可憐他猜拳輸了，還要繼續編故事告訴阿文老師是被強盜殺害的。

說噩耗的那時候，他的聲音是什麽樣呢？平鋪直敘的，沒有任何語音語調，就像機器人發出來的。

阿文面對唯一親人的離世，只覺得什麽都沒了，走不動路，她才剛上初中啊。

阿銀站起身來，走向不住顫抖的她，拍著她的後背；她趴在他肩頭痛哭，抽著鼻子發出聲聲啜泣，指甲掐進了肉裏。

只要聽到他的聲音，就能感覺到明天還有希望。

世界上只剩下阪田銀時，會把她視作珍寶，珍而重之。——就算三千世界走到盡頭，我也會跨越輪回繼續愛你。

灑下的種子，總有一日發芽成長，成為大樹。

阪田銀時離開荻州繼續出外求學（吉田稔麿桂小太郎高杉晉助都是一起出發，當然還是去找幕府麻煩），文的眼睛裏只有阿銀，臨別之際，已經成熟很多的銀卷毛柔聲告訴她：

“不要著急，什麽都嘗試一下吧。哪怕是只有一點興趣，試著慢慢開始著手的話——馬上就能學會的事有很多啊。”

十五歲，她中學畢業，滿懷甜蜜學新娘課程，期待等年齡到了就嫁他，卻收到一封給別的女人的情詩：

屋軒結月露，

寒夜枕玉肘。

輾轉不得眠，

戀妹發香柔。

在寵物店看到了加菲貓咪咪，四目相交的瞬間就有電流通過，把咪咪帶回家，養了幾年後，咪咪變成了大貓，長得也沒小時侯那麽可愛了，這個時候在路上遇到了毛茸茸好可愛的貴賓犬萊西——明明知道咪咪一路陪伴自己，還會想摸摸抱抱親親揉揉捏捏萊西啊。

男人劈腿就是這樣子。

——但是讓咪咪發現男人給萊西買的嵌鉆狗項圈，未免太過分了！

男人游學把心也給游走了！

如果說發現他給藝妓的情信是打擊，那麽那個她傾註了所有信賴，相信一定會彼此在神壇下宣誓共度今生，相約白首的男人，在見面之時的誠懇坦白才是她最受不了的。

“文，對不起，我以前是騙你的，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

……（看一下她臉色繼續）

不是真心喜歡你。

……（再看一下她臉色繼續，阿銀害怕極了，現在是他最難熬的時刻）

你什麽都很好，但是我們之間不合適，你可以把我當成親哥哥，我希望以後還能像以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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